荆红追怔忪地看着。
这半年来,他把极度的压抑与克制作为锁链,用无数次酩酊大醉做麻药,才勉强将对苏晏的思念与渴求封印在心底最深处。可是此刻不知缘何,这股渴念又如草芽顽强地顶开了石板,探出嫩绿的尖儿。
小腿上挨了一拐杖。荆红追皱眉,回头看见魏老鬼那张人憎鬼厌的尊容。
魏老鬼道“好好干活,别想着偷懒!”说着,颤颤巍巍地去转动滑车上的绳索,拖拽河床上的铁龙爪清理淤泥。
荆红追问“为何要服徭役?一个不出世的高手,做什么营生不能大富大贵?”
魏老鬼反问他“为何不服徭役?农闲时,百姓各家都要出丁徭,不然这淤塞的河道谁清理?压坏的道路谁填平?”
荆红追反驳“可你明明不是普通百姓——”
“——我们每个人,都是百姓!”魏老鬼用拐杖猛地又敲了一下他的腿肚子,“给我收起你那套把人命当任务数字的杀手心态!怎么,一出剑就能取人性命,很了不起?”
荆红追心里一震,下意识地低头看自己的手……指间只有泥沙,没有血污,然而那经年的血腥气仿佛已经渗入骨肉深处,变成了自身的一部分,如何能洗得干净?
“怎么,怀念过去的辉煌?”魏老鬼阴恻恻地问。
荆红追坚定地摇头。
“那你跟我说说,为了什么而出剑?”
“……曾经为了活下来,为了复仇,后来……为了保护一个人。”
“如今那个人呢?”
荆红追嘴唇紧抿,不再吭声。
魏老鬼挨在膝盖上的脑袋与拐杖一同摇了摇,用微不可察的声音喃喃“我真该早把你丢出去。你这副鬼德性,与我当年……”
他陡然拔高了声量“快点清淤!完了回去替我打谷子,今年的秋税还没缴呢!”
荆红追继续清淤,忙活到暮色降临看不清水面了,才得以下船,与魏老鬼一同回到茅草屋。
茅草屋只有一座,荆红追又坚决不肯和魏老鬼睡在一个屋顶下,于是独自去柴火堆睡。醒来后,他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床破棉被,脚边还有一撮艾草燃烧后的灰烬。
怪人魏老鬼,原来是刀子嘴豆腐心?
这个刚生出的念头,立刻就被对方无情地浇没了——魏老鬼嫌他割稻打谷的动作不娴熟,一拐杖把他戳进了稻田里。
荆红追仰面朝天地躺在稻田里,成熟的金黄稻穗在他周身摇晃,几乎遮蔽了头顶的天空。
他不知不觉闭上了眼,听风吹过稻穗的声音,夹杂着不远处传来的农夫们的沙镰刀割断稻杆的沙沙响——
风在天地间流动,无形无式,无相无作。
它吹过田野山岗、河流丛林,也吹过都城村落、市井阡陌。
它看尽人间百态,沾染了各种清的、浊的、香的、臭的气息,却不改其本质。
“什么是风?”魏老鬼的声音隔着稻丛传来,第二次问了这个问题。
“过万物无形,而成其形,不可见而无所不在,是为风。”荆红追闭着眼,低声答。
“那什么是剑?”
“……在手中是铁,在心中是意,对外是物势,对内是信念,万形万意随心所御而无所不在,是为剑。”
周围安静了片刻,魏老鬼那衰老的声音又像坏掉的门轴一样响起来“还有那么一点点悟性。不过……早着呢,早着呢,起来!打谷子!打完谷子用稻床脱粒,还要扬谷、晒谷……平民百姓一天天的怎么过,你就给我怎么过,知道了?”
“知道了。”荆红追站起身,平静地说。
在他目不能及之处,苏晏带着小厮坐上了新的漕船,继续顺流南下,过了秋山暮钟的淮安,过了腰缠骑鹤的扬州,过了满眼风光的镇江,终于如期抵达了潮打